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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先生正在庭院树荫下闭目养神。
他送走了编纂县志的几位同仁,不仅身俸无法支付,连三顿饭也管不起了。
朱先生最后一次找到县府申述县志编纂工程的重要,管钱的主任摸摸硕大的光头,就呵呵笑起来:“好朱先生哩!
剿共重要不重要?岳书记手谕拨款给保安团买大炮重要不重要?”
朱先生被呛得噎住,分辩说:“现在只要一笔石印的钱,县志已经编成了。”
主任说:“编成了先放下,等剿灭了共匪国泰民安那阵儿,我给你拨款,多拨些也印得漂亮……”
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诵午习,常常坐在那把破藤椅上闭目养神。
听见张秀才传报,朱先生睁开眼睛:“噢!
我这辈子就缺少看见土匪的模样。
让他进来。”
黑娃进门再进入庭院,看见一把破旧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,恰如一座斜立着的山峰,紧走几步就扑通一声跪倒了:“鹿兆谦求见先生。”
“你是何人?求我有啥事体?”
“鄙人鹿兆谦,先前为匪,现在是保安团炮营营长。
想拜先生为师念书。”
“我都不念书了,你还想念书?”
“兆谦闯荡半生,混帐半生,糊涂半生,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,做个好人。”
“你坐下说。”
黑娃站起来坐到石凳上。
朱先生自嘲地说:“我的弟子有经商的,有居官的,有闹红的,有务农的,独独没有当土匪的。
我收下你,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。”
说着回屋取来纸笔,拔下笔帽;笔头儿已经干涸,经水泡开又磨了墨汁,给黑娃写下“学为好人”
四字,说:“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。
这是我最后一幅题字。”
黑娃每日早起借着蒙蒙的晨曦舞剑,然后坐下诵读《论语》,自然常常求问于高氏玉凤;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书院,向朱先生诵背之后再说自己体味的道理。
朱先生深为惊讶,开始认真地和他交谈,而且感慨不已:“别人是先趸下学问再出去闯世事,你是闯过了世事才来求学问;别人趸下学问为发财为升官,你才是真个求学问为修身为做人的。”
黑娃谦然地说:“我学一点就做到一点,为的再不做混帐事。”
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叹道:“想不到我的弟子中真求学问的竟是个土匪胚子!”
黑娃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,举手投足也显现出一种儒雅气度。
玉凤更加钟爱黑娃。
团长以及同僚们也都觉察到这种变化。
黑娃再一次走进白鹿书院时,就不无激动地说:“先生,我想回原上去祭祖。”
朱先生久久凝视着黑娃,竟然颤抖着嘴唇说:“好哇兆谦,我陪你回原上祭祖!”
黑娃真正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的修身,几近残忍地摈弃了原来的一些坏习气,强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养成一个好人所应具备的素质,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镂骨铭心的哲理,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土匪胚子。
黑娃同时更加严厉地整饬炮营,把一批又一批大烟鬼绑捆到大炮筒子上,土匪弟兄们的体质首先明显地发生变化;他把一个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团丁扒光衣服捆绑到树上,让炮营二百多号团丁每人抽击一棍;过去的保安团丁在县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,又是人人讨厌的老鼠,人们把保安团叫捣蛋团;黑娃整饬三营的做法得到张团长的奖赏,一营和二营也开展了整顿活动;保安团在县城居民中的形象从此发生变化,黑娃在整个保安团里和县城里威名大震。
黑娃回乡祭祖的举动在原上引起震动。
曙色微明,黑娃携着妻子高玉凤从县城起身,绕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书院,朱先生早已收拾停当等候多时。
三个人一行沿着坡沟间的小路走着,天色愈来愈亮。
黑娃脱了戎装,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,而是专门选买了家织土布,声明不许用机器轧制,由妻子玉凤亲手裁了缝了,只有头顶的礼帽是呢料的,完全成了一个拘谨谦恭的布衣学士了。
他不骑马,也不带卫士随从,为此与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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